超快节奏的信息环境里,我们为何会容许“意念回复”的存在?
在这个凡事追求速度的快节奏时代,通讯技术的发展使得空间壁垒完全被打破,信息之网密密匝匝地将每个人编入其中,“意念回复”无疑是一个反其道而行之的“叛逆”之举,但这种交流现象的确还挺常见的。
比如这样的聊天对话,是不是有点熟悉?
明明使用的是即时通讯工具,聊天却仿佛隔着难以跨越的时差,细究个中原因,当代网友抛出一个形象的词汇:“意念回复”——有时候看到消息不回复,不是真的不想回复,而是在反复揣摩着如何回复的过程中误以为自己已经回复了,并就此愉快地退出了对话框,直到下一条消息再次将自己唤醒。
那么,人们为什么会有意识或无意识地选择“意念回复”?本期全媒派(ID:quanmeipai)将探究“意念回复”的形成原因及其存在的意义,尝试剖析这一现象的出现与人们所处的这个一切求快的信息社会之间的关联。
节奏再快,偶尔也要“慢”下来
在全媒派转载《新京报书评周刊》的一篇文章中,曾对时下流行的倍速看电影、短视频的流行背后人们对速度的追求进行分析。文章指出,人们正身处一个“快节奏、重效率的社会发展状态”之中,而短视频一类产品的流行,正是这一社会发展状态下特定文化与技术的变迁导致的结果。[1]
然而,在这样一个求快的信息交互语境里,人们却并没有彻底消除掉“慢”的习惯,“意念回复”就是其中之一。
微博上曾出现过#忘记回消息就意念回复了#这一话题,引得许多网友直呼“人间真实”。而这种新型“社交技能”不仅被网友们用来解释自己偶尔的“失礼”,更被用来适时地自我安慰——“你的好朋友长时间不回消息,不用担心他们是不是不爱你了,他们一定是用意念回复,造成他已经回过消息的错觉”。
微博上屡次出现“意念回复”相关的话题讨论。图片来源:微博
当人们深究“意念回复”所发生的具体情境时,不难发现,“意念回复”并不等同于纯粹的拖延时间,反而常常是在“争取时间”,只不过所争取的,是用在其他事情上的时间。
当你的手头正火急火燎地赶着一项马上到deadline的任务,对屏幕上闪现的一条条聊天消息便总是会不自觉地切换到“已读即回复”的状态。在微博讨论中,有网友就曾对此作出解释:“如果没有回复微信,一定是我忙得被工作消息刷屏,看到消息也意念回复了。”
实际上,在社交媒体时代,“意念回复”早已不是什么新鲜现象。
早在2018年,《大西洋月刊》记者Julie Beck就曾在文章《无视信息和邮件是如何成为常态的》中谈到这种明明想要回复却忘记回复的情境:“我经常读短信,想‘我会回应你的’,然后完全忘记。正在运转的记忆功能——大脑中的待办事项清单——一次只能记住这么多,当这项清单被诸如购物计划和各类工作任务塞满的时候,它就会出现漏洞。”[2]
Julie Beck发表在《大西洋月刊》的文章中提到“意念回复”的现象。图片来源:The Atlantic
生活的节奏越来越快,但人类的精力毕竟有限,于是,人们在某些情境中的“加速”,就必然要以另一些情境中的“减速”作为代价来实现。
不过,不得不承认的是,虽然在经历了漫长的等待后,被“意念回复”的对话发起者往往可以收到一个诸如“刚刚太忙了”“刚刚没注意信息”“以为回复过你了”之类理由看似充分的回复,但这种现象本身依然让许多人感到些许“不爽”。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无外乎三个字:“真的吗?”
在文章中,Julie Beck引用了皮尤研究中心开展的一项调查结果:90%的手机用户经常随身携带手机,76%的人承认自己“很少”或“从不”关机。[2]不得不说,对于手机从不离身、几乎逐渐“器官化”的现代人来说,用“没看到消息”来搪塞,确实在多数时候是站不住脚的。
皮尤研究中心2014年对人们手机使用习惯的调查。图片来源:Pew Research Center
可是,每个人都知道“意念回复”不好,却依然有相当一部分人对这种行为予以宽容与默许。在这种看似难以理解的选择背后,体现着“意念回复”所具备的独特意义——无论是作为一种不自觉的遗忘,还是一种有意识的借口。
如何认识并正视“意念回复”?
“时刻保持联系”增加了信息交互的压力
《奇葩说》第三季里曾经抛出一个辩题:“时保联是一种暴政吗?”
实际上,以已读不回为标志的“意念回复”的反面,正是这种“时刻保持联系”的社交态度与状态。
认为“时保联”不可取的理由可以有很多,比如影响个人自由空间、打破了平稳的生活节奏等。但困扰的根源或许并不来自于老板、朋友、亲人等特定个体的突然问候,而是由于让人们被动接受这样一种媒介逻辑,并强行重塑大家的时间观念。
学者大卫·哈维曾在《后现代的状况》中指出,“不同的社会培养不同的时间观念。”[3]在这个被互联网深深渗透的时代,各种各样的即时性媒介正成为塑造人们时间观念的标杆。
在此前的任何一个历史时期,当“车、马、邮件都慢”, 横亘在人们之间的广阔空间也给予了人们对于延时交流的宽容态度。因此,人们从未将是否“立刻”得到回复视作判断交流真诚与否的标准。
而随着信息传播所需时间一步步缩减,空间距离也一步步被抹平,即时联系成为可能,甚至成为一种必需的常态,“无法时保联”则有可能受到责备。
在即时性的电子媒介逻辑逐渐深入日常生活的过程中,这种对“零时差”的要求还不仅仅出现在社交关系中,更是渗透于人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人们开始习惯于丝滑的即时支付、希望快递小哥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对新闻媒体的时效性提出越来越严苛的要求。
即时性的媒介逻辑一步步主宰我们的日常感受,速度成为衡量一切的核心指标,这也带来了信息交互上的压力。当任性的“已读不回”成为奢侈品,偶尔一次“意念回复”就显得尤为珍贵了。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慢一点再回复,是对“加速”的抵抗
在媒介逻辑的影响下,我们的生活正紧紧围绕着“速度”展开,这也正是社会学家哈特穆特·罗萨在他的“加速社会”理论中所强调的现象。
在罗萨看来,加速逻辑对日常生活的渗透可以具体分为三个维度:首先是以交通和通讯为代表的科技加速;其次是社会变迁的加速;第三是人们生活步调的加速。而这三个维度相互之间又构成一个彼此促进的循环——科技加速使得社会变迁的加速成为可能;而社会变迁的加速则会带来竞争的加剧,带来“个人总会觉得自己站在‘滑坡’上”的体验。[4]
处理不完的讯息,将人们带入更迅猛的加速中。图片来源:公众号提供
当繁复而冗杂的各类社交消息一波又一波袭来,人们掉入一种不断加速的困局中,“意念回复”的存在,更像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愿望,为了给自己一个短暂抽离其中的机会而按下的暂停键——无论有意识还是无意识,我们都希望某场对话进行得慢一点,让我们自己从即时性媒介技术带来的加速压力中得到喘息的机会。
然而,不管是作为一种权宜之计还是无意识的行为,“意念回复”是否真正构成了对不断加速的社交逻辑的反抗,终归还是要打上一个问号。
毕竟,在更多普遍的情境中,我们所面对的其实是前文中Julie Beck提到的局面——采用“意念回复”来减速,是为了在工作、生活的其他过程中加速。用罗萨的话来说,这实际上只是“因社会加速的失调而来的减速”,就像交通拥堵的产生实际上是交通工具提速后每个人都想求快的结果,本质上是一种“病态的减速形式”。
不过,即便这种对加速的“抵抗”终究治标不治本,甚至本质上并不真实存在,我们依然希望当下的社交环境能够对“意念回复”抱有宽容的态度,这不仅仅关于减速带来的舒适与喘息,更是关于我们切身的自由感。
万物互联下,偶尔也需要“弱连接”
有学者指出,我们正处于一个“永久在线、永久连接”(permanently online,permanently connected)的时代,这种始终与线上世界保持连接的状态是一种完全不同于我们对于以往任何一类媒介的使用方式——它突破了时间与场合的限制,突破了“线上-线下”的二元划分,成为一种“深度嵌入生活的自然化行为”——在线不再需要特别付出心智劳动,相反,离线才是。[5]
也正因于此,人们对于“意念回复”总是抱着复杂的心态,因为无论这种“已读即代表回复”的出发点是有意还是无意,从实际表现上看,它都释放了同一个信号——“本人离线”,这恰恰也是“永久在线、永久连接”的时代里人们正逐渐失去的一种权利,而这一权利被剥夺的过程,也让越来越多的用户由于“过度连接”而产生社交媒体倦怠心理。
我们正身处一个连接过度的时代。图片来源:公众号提供
彭兰在其研究中曾细数“过度连接”的各类影响因素,其中,“强互动下的倦怠与压迫感”就是一个核心因素。[6]多线程的交流方式、并发式且高强度的连接渗透人们生活的每时每刻,让人越发不堪重负。
而这样的价值判断,也让诸如“意念回复”这样的“离线”行为在实际实践中变得越来越困难,人们“即使离开一段时间,仍然会回到在线世界中,确认自己的生活方式。担心自己被外部世界排斥,是影响永久在线与连接的重要机制”。[5]
在这样的境况下,“意念回复”作为一种偶尔弱连接的策略,就成为人们摆脱社交媒体带来的倦怠与压迫的一种出路。在所有互联网产品都在为用户提供“连接”的可能性时,人们同样需要的是“反连接”的正当感。
在意念回复和永久在线之间找到平衡
2017年,腾讯研究院曾经进行过一次“社交网络斋戒实验”,85名参与的被试者在15天时间里每天使用微信不超过30分钟,并每天记录使用体验。结果显示,在“斋戒”的强制规定下,大部分人改为集中处理信息,回复消息时也按重要程度区分,以往由于“泛社交”产生的疲累得到一定缓解,而把精力更多放在“有营养”的社交上,也让这些被试者得到了更多情感上的满足。[7]
一位参与的被试者谈到社交网络斋戒带来愉悦感的原因:“你可以控制手中的工具,而非被他(它)利用。”[7]
或许,在判断“意念回复”行为究竟礼貌与否、得体与否之前,对这一现象背后所折射出的人与技术之间的关系进行反思,才是更为重要的问题。
当习惯于用“秒回”来衡量社交的真诚与否时,我们是否意识到自己正在用媒介技术的逻辑束缚他人,同时也束缚了自己?
当然,让人们从“永久在线”的束缚中挣脱而出的方法,绝非简单粗暴的“永久离线”。一个人对手机那头另一个人的“意念回复”抱有不满,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的一种极端情况——“幽灵社交”(Ghosting),即在不明不白的情况下,发出的消息迟迟收不到回应,心理学界认为,这种社交方式无异于一种“情感酷刑”(emotional cruelty)。[8]
因此,即便是“反连接”,也并不是无条件地切断所有连接,而是一种情境式的选择,这是一种权利,也是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人们所需的一种媒介素养。
最近几年,一些“慢”的出现似乎成了这个“加速社会”中别致的景观——慢综艺开始流行,人们不再完全着迷于密集的感官冲击,而更喜欢享受平淡而娓娓道来的日常感;一些传统的书写媒介成为潮流,例如手账的流行,就将人们带回了“从前慢”的纸笔年代。[9]
在速度主宰一切的后现代社会里,对“慢”的再度崇尚或许也代表着人们对自我生存状态的反思。而在诸多的“慢实践”中,或许也可以期待一种“慢社交”的出现,让“意念回复”变得不再那么格格不入。
【今日互动】
全媒派,《倍速追剧+三分钟看电影:除了失去耐心,我们还失去了什么?》,
https://mp.weixin.qq.com/s/9WeW67T3EtCrA2Yc93U9A
Julie Beck, How It Become Normal to Ignore Texts and Emails, The Atlantic,2018.1.12
https://www.theatlantic.com/technology/archive/2018/01/ignoring-each-other-in-the-age-of-instant-communication/550325/?dt_dapp=1
大卫·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
哈特穆特·罗萨,《新异化的诞生: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大纲》,郑作彧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
周葆华,《永久在线、永久连接:移动互联网时代的生活方式及其影响因素》,《新闻大学》,2020年第3期,第84—120页.
彭兰,《连接与反连接:互联网法则的摇摆》,《国际新闻界》,2019年第2期,第20-37页.
腾讯研究院S-Tech研究团队,《社交网络斋戒实验报告》,
https://www.tisi.org/16016.
Lens,《我们似乎被“幽灵社交”绑架了》
https://mp.weixin.qq.com/s/7NH0rrh0em3IF3Qm_FcMTg,2016年6月3日
袁艳,《“慢”从何来:数字时代的手账及其再中介化》,《国际新闻界》,2021年第3期,第19-39页.